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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恩明:《峨眉山》报的始末

发布时间:2022-11-10 17:03:56 来源:中国报道

作者:梁恩明

如今,在乐山,说起《峨眉山》报,几乎无人知晓了。可四十年前,冰河解冻时期,这张超生的本地小报,曾像一束爆亮夜空的礼花,绚丽多彩,给人耳目一新。其影响之大,风靡全国;其发行之广,遍布二十多个省市;其印数之多,最高的一期:125万份。这在乐山的报刊史上,难说绝后,应是空前的。

它兴亡的时光,很短,旋生旋灭于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初。

那时,改革的春风,刚从沿海吹来,嘉州古城,也展现出前所未见的新气象。从迎春门码头到东大街至牛耳桥,天天都像在赶场,稍宽的人行道里边,到处都在摆摊设点,连流动的三轮车上,都竖起了挂满时装的支架。小商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,敞开喉咙的吆喝声,与街边音响商店扩放的港台歌曲,交响混鸣,震荡出光怪的时代旋律。明和饭店的珍珠鱼,玉东餐厅的周鸡肉,走出了国营食堂,落户去了水西门的个体幺店,就连市政府大门附近,也常扯旗放炮,不是某个皮包公司挂牌,就是某家私人旅舍开业。飞旋的现实,梦幻的憧憬,撕裂了人们的传统观念。静好的岁月,被人欲的渴望,躁动了。

衙门带头走先,开始了两手抓,有钱的,搞副业,官办公司;无钱的,发委任状,收罗草台班子,名曰:挂靠。

我所属的市文化局,清水衙门,也用财政余款,赶时髦,兴办了两家公司:一家为市文工团的某公司,另一家是市京剧团的某公司。

我具体所在的工作单位:《沫水》文艺编辑部,就可怜了,既无资金,又发不出委任状,但也想改革,说穿了,就是想找票子,却不知路在何方?

好在,编辑部刚进行了改组,乐山的所谓“大诗人”,荣获了地级市根本不存在的专业作家的名号,回家搞创作了,接任主编的赖正和,马上放我与刘大声老师去南方取经。

我俩到沿海转了一圈,眼界大开。

那时的沿海,受港台影响,文化气息大不相同。他们所办的刊物,大都摈除了“假大空”的应景文学,改成了贴近生活的通俗文艺。

名气最大的是《金城江》。我俩一到他们的编辑部,就惊羡不已。不足十人的团队,每人一间办公室,有自己的小食堂,还有一部配专职司机的吉普车。那时的北京吉普车,在内地,可是县大老爷身份的象征。乐山市文化局的主要领导,求之不得,不惜购一部双排座的小货车来改头换面。至于小灶食堂,地市一级的官府,大约均无。而《金城江》,一个无人烧香的小文庙,就因改版,大众喜闻乐见,鲤鱼跃龙门,如同当时涌来大陆发财的港台歌星,顷刻间,便将众多的红色歌唱家挤去了边缘。

《金城江》,每期发行十多万册,是当时许多省级刊物不及的。他们文责自负,自负盈亏,就像内地的承包公司。

东家有钱,出手也大方。萍水相逢,他们就用车送我俩去当地游玩,还给我俩接风,在自家小食堂,办了一大桌。全体员工作陪。广西名菜,红烧果子狸,也上了,一大盆……吃得囊中羞涩的我俩,自惭形秽,竟不敢邀请他们回访乐山。

当时,我最直观的反应是,“回去我们也这样干。”

刘老师一句话,将我的欲火扑灭:“这里是沿海,你先弄明白!”

是的,那时的沿海与内地,仿佛是两重天。同样的开放政策,执行起来,沿海在大干快上,唯恐步伐迟缓,而内地,生怕“过河”摸错了石头,常像小脚女人,走走、停停、看看。

就说那时的《沫水》季刊,财政包养,每年拨款二万元(人头经费除外)。每期稿件,由市委宣传部终审,字字句句的正能量,发行不足三千份。读者多在乐山,主要还是喜欢新芽栏目的中学生。

仿效《金城江》,天时地利与我们都无缘。

但有一天,在省城熙攘的大街上,我见到了旧时电影里的新奇。

“看报,看报!看中央日报!中央日报发表消息……”

挎囊的报童,手挥样报,边跑边喊,惊得疑似到了海峡对岸的路人,纷纷解囊。

我也要过一份,见是省政协报:“呸!”刚想喷痰。

旁边的读者,却哈哈大笑。他在中缝里找到了一溜转载的台湾中央日报的消息。

这边喊声去了,那边又来,“看报!看报!看二熊强奸案!看刘晓庆又嫁人了……”

性饥渴的年代,谁经得住这样的诱惑。

我茅塞顿开,回到乐山,便与赖主编一起合计:办小报!以改革的名义。

思路有了,用《沫水》现成的刊号(全国发行),增办副刊。这在当时,是允许的。

上级部门看过我们的“改革”报告,都不反对,就像“文革”之初,官员们口头上都支持“造反”一样。

但具体落实,问题就多了。

主管部门不出钱,这是前提。我们不要国家的钱,提出承包制,“文责自负”。否则就难以“自负盈亏”。

这理由很简单,在当时,却是难题。没想到,时任市委宣传部长的张浩,这位南下老干部,有担当,居然认可了,只是约法三章,规定了若干。他相信党员,老赖与我是中共党员。

办报的性质,也谈妥了,承包制,用《末水》的刊号,每期向市文化局上交利润的二成。就此,双方签订了契约合同。

前期奔走,赖主编与刘老师都积极主动,可临上阵,谁来牵头,他俩都谦让了,一致荐我。我心里清楚,他俩高于我的学识,制约了他俩的胆量。改革,是要承担风险的。

我只好勉为其难,说干就干。

很多事,想起复杂,干起来,其实也简单。

写稿,组稿、改稿、排版,校对……这些手上活,我们驾轻就熟,苦恼的是经费。起初大家议过集资,又想过找银行贷款,但很快就发现,办报无须垫底资金。所需的支出都滞后。稿费,文章发表后两月付;印刷费,《沫水》杂志与地区印刷厂有协议,刊物出版后一月付。《峨眉山》报是《沫水》的增刊,当然也享受同等待遇。

经费的问题在销售,销售的关键在报刊内容。

第一期我们办得很谨慎,找了些钩沉往事和花边新闻。重头戏是赖主编与曾永昌创作的中篇纪实文学《叮咚路的枪声》。作品反映的是新中国成立前乐山的水上警务大队长、袍哥舵把子王连兵,因内讧被同伙暗算的历史事件。老人的茶馆里,这龙门阵摆了几十年,版本繁多。他俩经过多方了解和公安档案的查阅,理清了线索,完整地再现了故事的真实。这在当时的乐山,反响强烈,很有卖相。记得东大街川剧团门前书报亭的杜老头,三天两头跑来编辑部进货。这是《沫水》杂志,从未有过的。

那时,《沫水》编辑部就三人:赖正和编小说;刘大声编散文、诗歌;我编评论和新芽。正刊,我们要按时付印。副刊,我们拳打脚踢,疲于奔命。赖主编是写小说的,三伏天还在电风扇下伏案挥毫。刘大声老师,诗人,云大中文系毕业,文字功夫了得,他除了改写一些报用的短文,就与我一起跑印刷厂、布营销点。文弱的他,一副书生相,可肩扛起一捆捆沉甸甸的摞报来,一点不逊于我。

有人说:钱能通神,能刺激人的潜在能量。其实,读书人更好脸面,功成一事,更看重自己存在的社会价值。

不过,那时的我,倒像葛朗台,天天晚上清点各处的销售,卖了多少?尚余多少?还需多少?次日又跑印刷厂去加印多少?

初上市的小报,找各区县的地摊书报贩代销,卖后付款,卖不出的包退。后因销路好了,主动上门的多了,有的县文化馆还把卖报当成了找外水的副业。于是, 我们就变换了营销方式,收款发货。

头一炮就打响,见到改革红利的我们,欣喜若狂,个个像打了鸡血,把天下事都看得简单了。尤其是这时,同系统的市文工团,用事业经费开办的服装公司,耗尽了现金,赚了一大堆无人要的陈货,我们就更觉得自己了不起!一点没意识到,这是沿海政策首先在向内地的我们倾斜。

侥幸成事,人会忘形,尤其是第二期《峨眉山》报,走出了乐山,又有人送来了大礼。

那是凉秋的一天,一位矮墩墩的川师外语教师,拿了厚厚的一大叠翻译书稿,来编辑部找刘大声老师。书名《白宫血案》。那时的外国翻译小说,国内多见的是俄罗斯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。西方的当代文学,早被官方视为了“怪诞”。据译者说,当时无一家出版社敢给他出版。他见我们的《峨眉山》报有胆识,便拿来试试。

我们三人分别看过书稿,感受不一,我看得心灵震撼,拍案惊奇!虽说是故事,但情节入胜,环环相扣,不一气读完,实难尽兴。他俩读罢,与我同感虽多,却担心书中的暴力见血和性描写的露骨,怕犯忌!大家几经争论,最后决定刊用。这是打开销路之必须。他俩的意见是,分期连载,既可吊读者胃口,又能探官方态度,不行就停。而我,坚决反对。我认为,既然要刊用,就一次性,这样才能产生轰动效益,并一再向他们保证,出了事,法人负责。

他们还能说什么呢?

当时,头脑发热的我,忽略了《白宫血案》的文字隐患,还去找艺术馆的一位画家绘了几幅插图。那位画家阅读书稿,大约引发了性冲动,把血案中勾引总统的艳女,画了个妖娆半裸。视觉上的挑逗,于报纸的销售,无疑添彩。我看了连声叫好,全然不顾两位老师排版时的心忧。

但在印刷上,我还是多了个心眼。本地印刷不保密,若有风吹草动,官方叫停,我们是承受不起销毁的损失的。外加,这次的印数,乐山地区印刷厂也垫资不起。故而,我们去了省城。后来发生的事,幸亏去了成都。

找到四川日报印刷厂,他们欣然接纳这笔可以多发奖金的外水业务,见我们有市委宣传部同意办报的文件,很快就给我们制版上机了。

样报一出,我们就拿去春熙路的书报亭推销。那些识货的文化商人,马上就给出订数。据此,我们也类推出市场的需求。开始起印五十万份。这次的一份,容纳的是几十万字的一本书,大开张,还加了页码。五十万份就相当于之前的一百五十万份。

当时,川报印刷厂也没两台滚筒印刷机,他们每天除正常业务外,就抽空给我们加印,断断续续的,这倒方便了销售。我们就住在川报招待所,印出多少,发送出去多少。

很快!就两三天时间,我们的报,风靡省城。可见,西方文学的“怪诞”,那时的国人,是何等的渴求!

很快!在家值班的赖主编打来电话,说,“外地有书商根据我们报上注明的编辑部地址陆续来电话索报,并愿先付款。”

这是成都报贩,在火车站销售,被外地游客带向四面八方的结果。

很快,印刷机旁,就有人排队守候了,刚印出的鲜报,墨迹未干,就被车间劳作的职工付现金带走。其中,还有我面熟的女会计。之前,我去她办公室交付印刷定金,她还嫌少。这时,我笑话她,“该踏实了吧!”

成都,不愧为商业都市。找钱的嗅觉,人人不乏。厂里的职工,“近水楼台先得月”,买来转手,倒卖给当地的报贩,赚差价。我们报上明码标价,每份一角五分,而个体报贩当书卖,竟卖到了一元。

就因响动过大,厂领导出面过问了,据说,川报的领导对我们所刊的内容也有了异议,指令尽快了结。

那时,我与刘老师住在成都,每天晚上精疲力尽地回到招待所,将手提包里胀鼓鼓的“大团结”倒出来数,乐此不疲,废寝忘食,第二天又心花怒放地去印刷厂。

赖主编传来的外省订单,越来越多,我俩忙不过来,找成都朋友帮忙请了两个小工,用三轮车载报去火车站发散单集装箱。外地的货,还未发完,川报印刷厂谢客了。我俩只好另寻他路。

好在,省城是大码头,大型印刷厂有好几家。当年的工厂,各车间都在搞功效挂钩的奖金制,我俩找去,就简单了,只说川报刚印过,印板都是他们制的,也就免了一切手续,直接谈价。这家厂,是印书籍的,没有新闻纸,只有铜版纸,而铜版纸,议价的高,计划内的要指标。我们想办法,在乐山嘉乐纸厂找了十吨平价纸送去,又加印了七十五万份。

前后也就二十来天,赖主编在乐山接单,我与刘老师在成都发货。《峨眉山》报就这样飞向了祖国的大江南北。

那时,社会上刚开始鼓吹“万元户”。全国的“万元户”,凤毛麟角,比现在的亿万富豪还稀缺,而我们兜里,每人已经揣进了好几个万元了。

一夜暴富,忘乎所以,连“财不露富”这千年古训,也没遏止住急于改变生活的欲望。

那时,两位老师住在地区艺术馆,四邻都是本系统的熟人。谁见得你今天抬冰箱,明天搬彩电。家里有金银,隔壁有斗秤,同一道大门进出,诱人的三大件,怨不得别人眼红。不久,就有了蜚语,说什么的都有,就差没说我们去抢了银行了。而恰又在这时,上面的风向变了,开始了“精神污染”的清理。人民日报还在头版发文,把过去倡导的“多劳多得”,改成了“国家得大头,集体得中头,个人得小头”的分配原则。

眼红的人,趁机发力,把舆论发酵到最大化。一天,市委宣传部通知我去。张部长见面就给我劈头盖脑地一顿猛训。他指着桌上《白宫血案》的插图,厉声问道:

“你这是在干什么?你怎么会这样干,你……”

我垂头不敢吱声,心里却明白:老部长发这么大的火,一定是承受了巨大的压力。他所管辖的当地党报,就发表了批判《叮咚路的枪声》的文章,而这,又是他不愿看见的。乐山“大诗人”,虽没呼风唤雨的本事,但兴妖作怪的能力,还是有的。

就因我的胆大,把老部长卷入了复杂的官场内斗。这是我愧对于他,也是他退休多年后我常去看他的缘由。他当时并未难为我,只丢给了我一句话:“最近,省委宣传部要对全省报刊进行清理,大家都听省里的吧!”。

我们有幸参加了这次全省召开的清理“精神污染”大会。省委宣传部李致副部长在会上点了一长串有问题的报刊,却没有我们。那时,有些地方以文化找钱,确实不择手段。我迄今记得,他例举了都江堰的有个乡镇放录像,挂出的片名是:嫖客;而抢票挤爆场的观众,从头看到尾,只见打,不见嫖,散场就去找老板说聊斋。老板还佯装恍然,臭骂挂牌的丘二,说他无文化,把字写错了:“镖客”写成了“嫖客”。

大会结束后,我们去省委宣传部文艺处打探消息,得到一份省委宣传部清理报刊的正式文件。《峨眉山》报在审查之例,有抄件送我们,所以也给了我们一份。当时的处长严福昌,文艺评论家,副处长张仲炎,都是学术型的干部。大家也熟悉,闲聊中谈到乐山的“大诗人”,严处长好心地劝导我们,最好请他一起回来办报,这样少麻烦。我们不置可否。

政治紧箍咒松了,我这才静心下来,找出批《叮咚路的枪声》的当地党报,边读边笑。该文上纲上线,说了一大堆空话,就一句实在:枪声,渲染恐怖(精神污染),把杀人场面写得血淋淋的。对此,我动笔写了篇反驳文章,发表在省刊的《当代文坛》,有针对性地反击道:“曾经,有人一听到枪声,就惊诧:精神污染!殊不知,共和国的旗帜正是在枪声中诞生的……不要见不得刀光剑影,描写杀人的场面,没一点氛围,与杀鸡一样,行吗?倘若《斯巴达克斯》删去了古罗马格斗场的情节,能反映出奴隶社会的残暴吗?如果《静静的顿河》删去了葛里高利在死人堆里冲杀的镜头,这个人物还存在吗?”

乐山看文学评论刊物的人不多,我的文远不及抨击我们的文有影响。市文化局的主要领导,又将党报的文看成了地方党组织对我们的看法。诸多因素的叠加,围剿我们的网,慢慢张开了。

市文化局先叫我们交账,说的是要清算他们的分成比例,而我们担心的却是,国家的分配政策是否有变?带着这个问题,我去了趟之前工作过的省府办公厅,找到大学毕业与我同天分配去那里的s君(任过省财政厅常务副厅长)。两年不见,他老兄嗨起了,当了政研室副主任,这正是我要咨询的部门。我把《峨眉山》报的来龙去脉告诉他,并问及“大头中头小头”的分配原则与契约合同的关系。他看过我拿去的合同,玩笑道:“你赢了!”

我不解!

他说,“合同是法律,刚兴起,正时髦。文件是法规。法律大于法规。人民日报的文章,连法规都不是,只是倡导。”

我还是不甚明了。

他干脆一句话,“合同要执行,签订有出入,错不在你,与你签合同的机关,比你懂政策。”

我恍然明白,彻底放松,回乐山,只等三堂会审。

该来的,总要来。

初冬的一天,我们三人接通知去市文化局的会议室,冷坐了半天,才见身披黑呢长大衣的局长,姗姗迟来,随他入门的,是新任的年青副局长,而支持我们办报的老副局长杨志哉却没来。

这位局长,县上调来的,喜欢摆谱,年终总结,把新建的办公楼,买小货车改装成吉普车也纳入了政绩;也惜官帽,一个县党校教员爬上来,不易呀!大约身贱低微时,逢迎惯了,如今,见人仍笑,只是笑味有别了。

那天,他坐去我们的对面,没有笑影,几句严肃的开场白,依然两面光生,既要追查我们,又要撇开自己。强调的是,社会有反映,纪委有交办。他们来,是对上下负责。

其实,文化局组织人核账,我们早有风闻,也多有准备,但仍不料,穿上长大衣的主审官,翻开文件夹,要我们说清楚的第一个问题,竟然是:“乱办小报”。

我惊得双眼发直!

官人多健忘,事后不认事前说过的须负责任的话,是常事。可眼下,他明知我们手里有实据,白纸黑字,盖了官印的,还信口雌黄,你就不得不佩服他了。两位老师,平素与世无争,这时也忍不住了,掏出早准备的文书,递过去。那意思很明确。市委宣传部的批文,你可以不认。贵局的合同,你不会赖账吧?

他斜瞟了一眼,似笑非笑,转弯抹角地解释了一大通,那意思也很明确,所谓的乱办,是群众的反映,指的是“精神污染”。

当地党报没给我们贴上的标签,他借群众之口,又送来了。这四个沉重的大字,当年如同而今的“妄议”之类,是吃罪不起的。若被硬定性,我们的经济所获,就有赃款之嫌。

空气顿时紧张起来。年青的副局长,只顾埋头记录,两眼紧盯在笔记本上。

我一股热血冲顶。既然长官已撕脸,我也没有留余地的必要,直呼道,“k局长,你是领导,说话要有依据,尤其是给改革中的新生事物定性,不能单凭社会反映。有人说我们的报,有精神污染,依据是什么?我说,没有,我当然有依据,”,我胸有成竹的也学起他的腔调,慢条斯理,拖长了嗓音,“其实,你、我、他,哪个说了都不能算数。谁说了算数!省委宣传部!最近全省对报刊进行了清理,我们也在清理之列,这,就是依据,”。我递去文件,局长欲接,中途却拐了弯,落在了旁边记录的副局长桌前,“这是红头文件,想必局长早已看过了”。

两位老师投来赞许的目光,可我还在说,“就办报,方向上,指导我们的是宣传部,就经济分成,文化局与我们是契约关系,甲乙双方的。你们也是当事人!”

我话中的话是:不归你管的,你硬要嫁祸。分赃的,也有你们。

他没在意我强调的“当事人”,面对省委宣传部的文件,这硬道理,他无奈,只能强压住邪火,抛出了第二个要我们说清楚的问题:牟取暴利。

他瘦屑的脸,仰望天花板,仿佛眯着眼睛在说,大约他自己也感觉底气不足,“峨眉山报,满天飞,到处都在卖,各处喊价不一,有卖三角的。有卖五角的,还有卖一元的……严重扰乱了社会市场的秩序……”

现在听来,这是笑话,而在计划经济转型的初期,又是许多人的正常思维。垄断商品国家定价,双轨制也然。乱卖高价,牟取暴利,就是投机倒把,那时有投机倒把罪,数额巨大,最高可判极刑!

他越说得邪乎,我们就越冷静,一点反应没有。更让他失望的是,我们就回了他一句话:“谁卖高价,你找谁。”

峨眉山报页底有明码标价,是依照本地党报定的。我们按价出售,何罪之有?就好似当时供销合作社卖出的紧俏商品,有人买来转手,卖高价,牟取暴利。公安机关是该去查供销社?还是倒卖者?

双方就这样时而火、时而温的鬼扯了半天,最终还是回到了正题,算经济账。局长大人先给我们下马威的目的,也在于此。

算起经济账来,就更扯不清了。他们虽是审核方,但报账的主动权在我们。他问我答,一开始就扭起了。

“你们一共办了几期?”

“四期,”

“每期印了多少份?尤其是白宫血案这期。”

“我们账上有记载,不是都交给你们了……”

《峨眉山》报,省地县的周边城市,铺天盖地,许多书报摊点还将“白宫血案”做广告。对我们的印数,他虽派人去川报核实过,却仍是不信。

他的狐疑是对的,我们“白宫血案”这期印数的大头,确实在没上账的加印。没上账的原因,是该印刷厂的车间,接的是私活,用来偷发奖金的,他们也没上账。现在成了双保险,查无可查。外加,省城那么多印刷厂,我们不说,他们又去哪里查?

局长迅速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页,甩拍在桌上,“这就是你们的账本,上面记的是些什么呀!像账吗?乱七八糟的收支,包包烧……你们没做明细账吗?”

“我们做不来明细账,你是清楚的?”

…………

烂账何查?责任还不全在我们。当初,他也没想到几个文化人会发财。他眉头皱紧,一副难以交差的愁样。

“这好办,”,我趁机给他递招,“我们现在可以复盘,按明细账的做法,从头细算。”

他愣了一下,爽笑大赞,“对!对!这是个好办法!”。他一点没意识到,走向的是更复杂。

记得上小学,读过一篇课文:《千人糕》。把一块白糖糕的价值,复杂化,用千人的劳动成果来计算:下种的,栽秧的,打谷的,磨面的,发面的,蒸糕的……如今派上用场了, 我们也依样画葫芦,分类出:写稿的,组稿的、改稿的、排版的,校对的……一张报纸,七算八算,收支品迭,就剩薄利了。我又提出,还没算发行费。

已经不满的局长,鼓圆双眼,“发行费是多少?”

“按国家规定,公开发行的报纸,发行费是成本的百分之三十五,不信!你可以去问本地党报”。

本地党报常年亏损,与《沫水》类似。以亏损为标杆,怎么算都是亏。不懂市场经济的官人哪会想到,我们的发行,就在印刷机旁;外销的,仅付了托运和邮寄费。

“这么算来,你们每期还要亏钱哟?”局长铁青着脸,嘲谑道。

“当然……”我刚接口,赖主编立马打断,“本来应该是的,但又不全是……我们的微利,就节约在发行费上,不然,怎么会有钱上交给文化局呢?”

刘老师也跟着圆场。局长明知我们在演戏,又无法戳穿,最后只能抓住我们的上交款,文化局收了我们上交的一万多元。以此为据,按合同二八分成,推算出我们的分账,每人至少也有一万多元。这于当时,月薪几十元的公职人员,是天文数。局长大人锁定了基数,这才抛出“大头中头小头”的杀手锏,还和颜悦色地开导我们:“个人服从组织,组织和个人服从国家,既然国家有新规,我们都得执行。”

他把我们与文化局的合同,混淆成了个人与组织的隶属关系,看成了是个人向组织完成任务的保证书。那我们的经济所获,当然应该全额上交,由他们来重新分配,至于我们得多少,“小头”是个模糊概念,大约就是发点奖金。

而我们却一再强调,合同是法律层面的问题,只能通过法律来解决。

我们提出上法庭,局长懵了,仿佛不知王法之外还有法?他又抬出了市纪委!仍不管用。

我说,“市纪委查的是领导干部失职和国家经济损失。我们两不沾。倒是市文工团的某公司,亏空了市文化局拨去的事业经费,市纪委才该去认真查查。”

两位老师也横了,直接用狠话抵去:“文化局是领导机关,领导的政策水平高于我们,在签订合同时,作为领导,应该首先考虑到国家的政策……”

话说亮了,领导失职在先,会议室反而沉静下来,双方都无语了。

这时,一言未发的副局长才放下记录的笔,慢慢抬起头来,用他那宏亮的嗓音转圜。他说“这个问题,是改革中的新问题。之所以出现,是改革的实践在不断摸索,国家的政策也在相应完善。昨天签合同的领导,不可能吃透今天的政策,这不存在领导水平的高低……”他抹了左边,又抚右,“至于这个问题,是法律层面?还是政策层面?暂不结论。今天请你们来,就是了解情况,待各方情况汇总研究后再找你们,好吗?”

我们点头应允,坦然而去。

此后,再无人找过我们。

清理“精神污染”的风,越刮越烈!

全国地市级刊物的公开发行刊号,一律取缔。

正牌的《沫水》杂志,寿终正寝。

《峨眉山》报,毛将焉附。

作者:梁恩明  民营企业家,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,作品曾获“全国冰心散文作品奖”。)

责任编辑:冯嘉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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